九月十九日:唯一确定的,就是不确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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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你读下去之前,我得先承认,今天并没有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。只是今天发生的事情,它真正的余波,可能要在几个月、甚至几年后才会慢慢显现。

我在新加坡。九月十九日,是我老板离职的日子。他跳槽去了另一家公司。在我们这个行业,项目往往都跟着老板走,公司本身并不会“负责”一个员工的成长路径。简单点说,老板走了,也意味着公司随时可能让我走。

今天我们组里聚餐送别老板。虽说如今的同事关系大多情比纸薄,但偶尔遇到一个有人情味的老板,大家对他的离开还是难免有些不舍。与其说是为他的离去而伤感,不如说是为自己未来的走向而焦虑。那种无奈,就像好不容易找到一个“正常”的对象,却又被重新丢回凶险的约会市场。

聚餐之后我们去喝酒。几个其他小组的同事也来送别,他们问我感觉如何。我答:uncertain(不确定)。或许,这个词正是我们这一代人对自己当下处境的最好注解。

我今年三十一岁。毕业六年来,这是我换的第三份工作。前两次离职,也都不完全出于我的本意。

第一份工作是在纽约中城的一家律所。做的事情还算有趣,同事和老板也尊重人,愿意培养年轻人。只是不巧,半年后疫情爆发。每天飙升的感染人数和死亡率,让远在国内的爸妈干着急,我看着他们的无力也很纠结。在哈德逊河旁的公寓里,我一边听着窗外此起彼伏的救护车声,一边在电脑桌前读着遥远又抽象的反垄断法律文书。每天七点,全城的人会在自家阳台鼓掌,向医护致敬。这样的魔幻现实持续了一年半,直到我和当时的未婚夫踏上回国的飞机。那时我并不知道回国的决定会如何改变我的人生,但至少有一点可以确定:以后刷到小红书上《定居海外的独生子女如何解决父母养老问题》这样的帖子,我可以像个旁观者一样看看,不必亲自体会其中的焦灼。

忘了哪本书里说过,年轻的时候要去五光十色又混沌的纽约。我去了。然后,那段日子在我的简历里化成了一行字——2019–2021, New York。

回国后,我迎来难得的暑假,一边和家人朋友相聚,一边找工作。或许是因为学历还算不错的缘故,两个月后,我进入了静安寺附近的一家律所。做的领域和之前完全不同,但老板说:“相信你可以学会,反正我也找不到更合适的人了。” 刚加入时,一切看起来还不错:市场景气,有新东西学,团队也都是行业顶尖。半年后,疫情再次加剧,城市陷入了长达数月的停摆。那几个月的心情起伏,不必赘述,每个人都能从记忆中唤出自己的版本。艰难的日子终究过去。2022年9月,一切仿佛恢复正常,我们在草坪上办了一场温馨的婚礼。运气很好:宾客、乐队、司仪、场布,全员绿码,顺利到场。老公在婚礼誓词里说:“在世界的巨变中,你是我唯一确定的不变。” 半年后,当老板告诉我公司要大规模缩减上海办公室时,我脑海里浮现的正是这句话。是啊,人生里唯一可以确定的,就是不会有一尘不变。

有人说,回到故乡可能比想象中还要艰难。我回来了,然后那段日子也成了简历上的一行字——2021–2023, Shanghai。

被通知“缩减规模”后,我找了小半年的工作。最后,一家新加坡的律所接纳了我。在此之前,我从未到过新加坡,对它的印象只停留在模糊的地理位置和童年的小娘惹电视剧。最终我还是想:既然还没有孩子,不如再闯一闯。在这里,工作、食物、文化都带着东南亚的异域风情。我在新加坡国际化大都市的高效繁荣,与闷热潮湿、闲适缓慢的南洋气息之间,不断切换。我学会了听Singlish,爱上了吃叻沙,开始读马华文学。

有时,我会为自己在三十岁前就走过这么多地方而感到庆幸。我喜欢体验不同地方的文化、历史与鲜活的生活气息。我的教育背景给了我在世界各国随时切换的自由和可能性。但有时,我也会担忧:我何时才能真正扎根?我惊觉,自己的每一次迁徙,几乎都是因为别人改变了他们的选择,而我只能跟随。如果这种移居的“自由”仅仅是不断进入另一段雇佣关系,那它到底是一种赏赐,还是一种诅咒?

爷爷奶奶、父母那一代,从工作到退休,往往只在一个工厂或单位。那种一眼望到头的稳定感,居然成了我们这一代年轻人所艳羡的事。

今年我报了一个小说写作网课。大家对我的文字评价是:更像散文或非虚构,不太像小说。小说的关键是“故事”,而我每次动笔,总是陷入回忆,无法描写当下或未来。我的想象力如此贫瘠,只能叙述真切发生的亲身经历。我不知道这是否与生活带来的不确定感有关,或者只是我给自己找的借口。我笔下的主人公,很少自己做选择,总是被动回应别人做出的选择。这样的主人公,还配做主角吗?

当下在狮城的这一篇,尚未完结。我不知道,在我的简历上,这一行最终会写到哪一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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